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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吾爱 09

Writer: 佩怜佩怜

The Idiot / 白痴





  我已经忘记在这个瞬间的大部分细节,只记得当时哆嗦着问了一句:你还好吧?

这个声音,简直不像我的。可惜了,如果再柔情一点,兴许还能尽显我的人文关怀。

我蹲下去看他。他脸色好难看,整个人惨白,汗水从发根淌到下巴,像是某人在他脸上留下的刀疤。影山飞雄已经说不出任何话,呼吸和喘气都足够浪费他一半力气。然而我什么也没做。我蹲在那儿把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脑子里只有一个死字,死就像胎儿一样从影山飞雄的口中被和盘托出,死的气味弥漫在飞雄的四周。

很快我意识到死的味道来自血腥味,影山飞雄跟我说:疼……我的眉毛向眉心皱去,对他的疼痛,我没有任何办法。

我们都常常闻见血的味道,对于死亡早就轻车熟路,可我和他却忘了这 一点:我们都未曾给对方设计过一个死亡场面。倘若真要我去着手设计,影山飞雄也只能为我所害,而不是白白死在自家公司的楼梯间里,更不知道杀人的究竟是谁,就平白无故把性命断送。从来没失手过的影山飞雄给自己在风和日丽的上午遭受一记重创,怎能呢,难为他了,如果不是亲眼看见,还以为他在表演。

“别紧张。”

伊藤友二拍了拍我的肩膀。他对我这么说,我才反应过来,我在紧张?别开玩笑了……即使是在我爸爸的晚宴上那么下他的台面,也不见得紧张过一丝半点。为了影山飞雄紧张,怎么可能?他随时随地都有被人杀死的风险,如果要我为了他时时刻刻去紧张担忧,不如干脆只把他留在家里当一只装饰品,何必让他如此抛头露面?我从来说他是我的东西,既然是东西,损坏了只有惋惜。在他被损坏之前,我绝不会紧张。

我回过头骂他,我说你他妈放屁……手同时伸进口袋里,拿出手机,发现指头颤抖得怎么也按不上对应的按钮。

事到临头,谁都和我作对。我把手机摔在地上,屏幕就应声而裂。然而手指的抖动并没有随同手机屏幕的破裂而停止。我再次转头,招呼伊藤友二立刻给我们的专用医生打电话,伊藤回答我,刚刚就打电话叫人来了。我问他,是乌野的人吗?他说是,三分钟后就到。

我说我等不了三分钟,人要死了哪里等得了三分钟?他蛮不好意思地对我说,乌野很忙,这次派来的人,名字听都没听过。

我问,是谁?

伊藤友二说,听接电话的人告诉我,叫日向翔阳。

我冷哼一声,我们的家事不断内乱四起,就敢打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手来对付及川家的事儿了。我爸爸还没死呢!我让他再打电话,指名要他们最好的那个菅原医生来。伊藤友二转头打电话,我看着影山飞雄,我说,你怎么没有干脆死掉算了?我培养你就是为了让你被随便一个谁捅上一刀的吗?他听见我的声音,才缓缓抬起眼睛,跟我说:对不起。我说我不要听这个。你……

我是想说点儿什么,我应该这个时候我要抵制自己内心那股疯狂的冲动,我要抵制本能,给他这个伤势严重的人一点儿甜头。我应该安慰他,叫他心情好受,但话出口来,发现做不到。我想骂他。一骂他,他就不得不把嘴巴张开对我说一句“对不起”。“对不起”就是影山飞雄此人活着的证明。荒唐,多么可笑!

我终于没来得及说出什么。在我看着影山飞雄、伊藤友二背过身去打电话的时候,乌野的医生来了。小个子的医生穿着黑衬衫,手提两只应急药箱在向下的楼梯上出现,一看到我们,大喊着“糟糕啊”,快速来到飞雄身边,掏出绷带先做紧急包扎。明显止血之后,扬起脑袋对我们说:“好险,差一厘米就伤到肠道!”随后他站起来,指使从电梯口出现的两名助理似的人物,将影山飞雄抬进门后的电梯。我跟上去,他对我说:车里坐不下。

我没接他的话。我勒令伊藤将消息封死,否则暴露对我和他都没好处,再捡起扔在地上的手机,站起来,跟着乌野的人挤进电梯。出了公司大门,看见他们停在楼下的医院专用救护车,车里设备一应俱全。影山飞雄被抬进车内,躺下时闷哼一声。我先小个子一步上了车,他上来后叹了口气,转身关掉车门。车发动了,开出伊藤食品一段距离时我问他:会死吗?

他在监管影山飞雄的生命指标,听见我的提问,和我对视,笑笑,说:“不会。会疼一疼。不过我认为你有必要在他醒来之后问问他,当时因为什么才没有直接躲开?”

我愣了愣,问他,你说什么?他伸出三根手指对我发誓:“事先声明:乌野绝不参与任何一方的纠纷。”放下手来,才对我解释,“家族械斗一般都会直接刺向对方的内脏,这种事情,你们很少有失手的余地。没刺中只有两种可能:出手的太慌张;伤者自己躲避了要害。况且,我们都知道他啊!”他指了指飞雄,报出他的大名,“除了影山飞雄因为某种原因而没能彻底躲开攻击,我想不到其他能够中伤他的可能。”

最后,他对我下了定论:“他很厉害,但是厉害就自负,自负就容易受伤。”

我说:“你知道什么。乌野敷衍我,这事儿回头再算账。”

听见这句话,他在座位上弹了一下:你说话好伤人!我说,是你们怠慢了,派一个毛头小子来照顾及川的伤员,还不算敷衍?他便去摸自己的头发,把他那一头炸开了的毛发尽力抚平,似乎要以此来反驳我说他毛头是个本质上的错误。

我让他安静一些,同时提到了他的名字:日向翔阳。我告诉他,我记得你了,你还算专业,把影山飞雄处理好,我会给你必要的好处。

日向翔阳突然严肃起来,说:我不需要这个。他说得好像自己已经是个走在光明大道上的正牌医生,并不给东京的黑道家族做地下手术,我没再理会他。车很快开到了乌野的医院,影山飞雄被抬下去又抬上来,手术室门口分别前,看见他的手指动了动。

大约一小时左右,飞熊从门里出来了。日向翔阳顶着手术帽对我说,一切顺利,再观察三天就能回家。

我说,不可能。我现在就要带他走。

日向翔阳上下看了看我,没再表态。又等了一会儿,影山飞雄从手术室门后被推了出来。他眼睛全然睁开了,露出一张劫后余生的笑脸,问我:现在回家吗?

我反问他:不然呢?他就在床上挣扎着要爬起来,日向翔阳来按住他,佯装严厉地说:“不能动!”转过头来对我说,“菅原前辈交代我安置你们到顶楼的病房,这里很安全。”

听他这样说,我才知道他刚刚不表态是在等待什么。飞雄不能走动,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在乌野滞留一晚,至于顶楼病房是否真的出于菅原的安排无便不置可否,这个小个子,心里其实什么都清楚。

我笑了笑,走到影山飞雄身边,拍了拍他的脸。影山飞雄看起来不太爽快。他眼神看向站在我们身旁的日向翔阳,对日向翔阳这个强硬带给我们的决定感到分外不悦。他很明白:除了我爸爸,从没有人能够命令我。令我不悦就是惹了他的麻烦,于是救命的恩情一下子就被他全忘了,他想把上半身抬起来一些,好好看看这个笑着就把我返家家之路一手打消的人到底有一张什么面庞。不过再怎么用力也没法儿透过医用口罩看穿日向翔阳,日向翔阳一挥手,说:走吧!一名护士推着影山飞雄向电梯口走去。

一路来到顶楼病房,影山飞雄被安排到最后一间去。一切安置下来,所有无关的人都离开,我坐在他身边给他削苹果。我削不好,切了一块儿带皮的给他,他张开嘴吃掉,两腮鼓动的样子像食草动物正在咀嚼。咀嚼完了,我问他,好点儿了?他点点头,掀开被子,把伤口给我看。

绷带已经换了新的,紧裹着飞雄的每一寸肌肉。我忽然有想要钻进飞雄伤口的欲望。想象到如果是一条极小极小的虫子,怎么钻他都毫无察觉,透过这个外人给予的伤疤,就能在他的血液之中做一条虫。我凑近去看,还能闻到一些血的味道。我又问出了那个自己也感到的愚蠢的问题:“疼吗。”

疼吧。不该不疼。他短短的前半生的疼痛都是我给他带来的,其实我已经叫他全身伤过一回,可从来没问过他这个问题:疼吗。影山飞雄回答我:“不疼。”这一天他很早就想到了。他觉得自己不会一帆风顺,肯定在某一天要被我以外的人伤一伤。他突然侃侃而谈起来,不管我做什么反应,他都只告诉我一句话:不疼。我的头还抵在他的伤口前,绷带把他衬得毫无血色,我还在想他的血白白流失之后应该怎么补充,这时候,突然感到头顶被人摸了一下。

我立刻抬起头,看见影山飞雄的手愣在空中。我质问他:你疯了?影山飞雄显得无比迷茫,解释不出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个举动。因此我断定他一定是疯了,腹部的伤口挑断的居然是脑袋里的神经,我的手立刻伸出去就要给他一记什么,随便是耳光还是拳头,在手掌真正触碰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睛。

我的手便也像他的手一样,在空中愣了愣,不打了。我问他,你想回家吗。他点点头,说想啊。我害怕医院。

没去问他为什么害怕,大概是儿童时期的后遗症,人人都是这一套,我已经能猜到八九不离十的内容。他左手还打着点滴,我看了一眼药瓶,两个人都耐心等待这瓶药结束,最后亲自给他拔了针头。我叫他自己按好针眼的伤疤,给他穿上我的外套,随后把他抱起,影山飞雄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头发瘙痒我的下巴。

他小声问我:行吗?似乎不大相信我。我叫他闭嘴。抱着他这样走到医院大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出门时日向翔阳拦了上来,说影山飞雄的伤口还没愈合,我说我管不了这么多,他要回家。日向翔阳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说:这是你的车钥匙。我随即回头看去,早晨开去伊藤食品的车已经被停在了乌野的门口。我不得不对这个小个头刮目相看。

我要他帮我一起将飞雄运到私家车上,他张开两腿便向车的方向跑去,速度很快,如果不做黑道的医生,兴许能做个运动员。我把影山飞雄放上副驾驶,接过车钥匙,对他说“谢了”,他露出“哪里哪里”的笑脸,车就离开了乌野的医院。

回到家时已是凌晨三点。到家第一句就是讥讽我们的身份置换,没想到要有我伺候他的一天。他嘿嘿地笑了,笑得很丑,嘴巴是咧开的,眉眼还拧在一起,像是做完一桩邪恶的大事之后,发自内心感到畅快的笑脸。

他躺在沙发上,我把什么都为他换好,然后靠着沙发坐在了地毯上,一仰头,影山飞雄的嘴巴就在脸旁。

有一点儿想接吻的念头。最后还是算了。我这么靠着他,影山飞雄努力地向下看。我们互相看了几秒钟,我打开电视,随便选了一部电影任它播放,再问影山飞雄:“看清长相了没有?”

影山飞雄说:“嗯。”

我说:“见过?”

影山飞雄说:“没有。”

我说:“那天回到爸爸那里,私生子的跟班里有没有见过?”

影山飞雄摇摇头说:“没有。”

我说:“这倒新鲜。”想到日向翔阳的提醒,接着问他,“你本来可以躲开,为什么没躲。”

影山飞雄明显怔了怔,说:“你怎么知道?”

“小个子医生让我问问你。”

“嗯……一共是三个人。虽然手脚功夫很差,但他们说:‘及川彻只有死路一条,这桩游戏不会有赢家’。”

“就因为这个?”

“不重要吗?”

“你这个傻子。”

我整个人松下来,脑袋枕在沙发边缘。电影里的两个主人公开始接吻。

很多人预言我到头只有去死才能了结,不过我活的很好,从没因为一句诅咒就真的丧命。他们把他唬住了。他那么一点儿的心思,放到另一人身上,就无心再顾及自己。我知道,他只这么一个缺点。他是没法儿一心二用的。我眯着眼睛看了看他,影山飞雄快睡着了。在他彻底昏睡之前,我对他轻轻地说:“没死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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