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ite Noise /白噪音
隔天一早,我带着影山飞雄前往了伊藤食品。
我特别提醒伊藤友二,我不需要迎接,也不需要人手上的安排。作为这家公司名义上的主理人,你必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就当着一切没有发生。不过你得在心里知道我是要去的,因此要让你的下属为难我,可不要太为难我。明白了吗?
他在电话里跟我说明白了,声音还有些抖动。我想他在那端点头如筛糠,才让我的耳朵也跟着一起抖动了。
我们到了伊藤食品的大门前,看见门口站着的两名安保是那天伊藤友二随身携带的下属,心里就明了了:这个蠢笨的,根本没听进去。以往看门的狗哪里用得上他随身的阵仗?这么一来,谁都要预料到今天公司里会来一位大人物。这大人物的真身或许还没被猜测,然而该有的防备有了,该表演的也都正在表演了,恐怕还有人负责趴着窗户,在那扇通透的玻璃窗后面看见我和影山飞雄的头顶,一个栗色一个发黑,此刻就明白了事情的全部:天,都停下吧,先前听说我们伊藤老总给及川家的公子哥分了股份这件事,原来是真的啊。我们岂不是要随风飘泊了?员工们或许会纷纷点头,也有几个反驳的,然而那声音绝不会多。
这两个人还想同我演一演推三阻四,我说不必了,你们老板脑袋实在……我看了他们一人一眼,这一人一眼就让他们不好意思又似懂非懂地笑了。他们一侧身,将我和影山飞雄放了进去。
他们还想跟着我们上电梯,我说难道这事情还变得不够大不够乱,一定要再次强调强调我的身份?他们便停下,互相看看,不知道该怎样进行下一步。我说听我的,没什么问题。我这么说完,带着影山飞雄走进大楼,随后登上了电梯。
在电梯里飞雄问我:你刚刚是不是想说呆子?我训斥他不要试着揣度我。电梯一路来到八层,一打开门,整个办公室的气氛都骤然而至了,像有什么人同时抓住了掌管他们嘴巴的拉绳,脸上的表情或凝重或忐忑,同时用整齐划一的眼睛瞪着我。这瞪不是不怀好意谁,而是那种纳罕和惊讶的瞪。他们使我想到小时候玩过的一款玩具,把它的脑袋一捏,两只眼睛就和舌头一起跳脱出来,它充满了成人式的恐吓风格,他们就用这种风格一个个地恐吓着我。
我在这个恐吓之中扫视,看见有人的办公电脑上贴满了黄色便利贴。顺着便利贴向上看,就发现了这个躲躲闪闪的主人,正在用老鼠看猫的眼神偷窥着我。
一看到他的脸,我就忍不住想笑。让大家都好好看看,在这个突然袭击当中,居然让我发现了这么个大人物!那个在父亲的召集会被飞雄吓得尿失禁的小子,正努力地把身体缩在电脑桌之后。我提起音调,就把自己开诚布公了,我说大家不用担心!我绝不会开除任何一个,也不会告状任何一个。我还特别知道公司里有一些及川家的小孩儿,如果受了他们的欺负,可一定要告诉我。
人们都是这样,必然要恩威并施,才会打心底里爱戴一个上位者。我们随便这份爱戴和敬重的其中是不是包含了一点儿恨和一点儿无奈,凡事不求过程,我只在乎最终的结果。我的家庭也是这么教育我的,我父亲得到了好的名声和好的地位,他就忘记了自己怎样从刀山火海里来满身血腥地走,他杀了多少人又害了多少人,哪儿记得呢?坐上那个东京第一的宝座,再好好儿为自己的社会名誉做做慈善,到头来就又是一个好父亲、好企业家了。人们都说:他对他那个儿子实在没得说。
谁都觉得没得说,可也不见得无关的一个谁真把什么都抛弃了,跑到我父亲面前说要当一当他的儿子。也只有这些真儿子真闺女才会不计前嫌不在乎骂名地匍匐认亲,虽然是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可他们还是说,我也是你孩子呀!就像伊藤食品里的这个。
我不够清楚公司内的人员组成,这么多人,我也没心情一个个看。我的目的不在此,不过谁也阻止不了我往我的目的去,因此没做这么细致的调查,也就不知道这个小子就在这里高就。
我一转方向,留下这些话,带着影山飞雄前往伊藤友二的办公室。他今天等着我来,是为了商量下来的对策。可我不打算商量,我是去通知的。我更不打算告诉他详细的计划,我不告诉他的理由相当充分,他一张嘴不牢靠,告诉了他和通敌又有什么两样?一走进他的办公室,看见他立刻笑脸盈盈地从办公椅上站起来了,桌子上摆着两杯茶水一条羊羹,关切地问我一路上累不累?我说路上不累,可来到公司就觉得疲惫。这些人早就把我知道了,我还怎么展开工作?
他原本想弯着腰过来同我握手,我把他的话堵住了,他的弯腰片刻间便不能够再直回去,像个雕塑。我在办公室左下角的皮沙发上坐下,影山飞雄坐在我的旁边。这时我还没有要坐了他老板椅的打算,这就让我的最终目的太过原形毕露。我就稍微保持一点恭敬吧,我说伊藤叔叔,你也来坐啊,他才卡着关节里那些生锈的部件直起腰板了,快速走回座位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在老板椅上坐。
坐下后我开门见山地通知他:“计划我已经安排好,但伊藤叔叔你办事有纰漏,所以我得把你排除在知情者的名单之外了。”他眼神闪出一丝愧疚,那种很遭人鄙视的惭愧,然后他点点头,问我有多少个人知道?我说,三四个。一个是我一个是飞雄,还有两个帮手,就不说明了。隔墙有耳的。他说好的好的,这样也好,少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便利,有什么要我做的,你就尽管跟我说吧。
我说,的确是有这么一件事儿要你做。你知不知道公司里有个我爸爸的私生子?他听见这个,一副找到救命稻草的表情就立刻来了,满身委屈满脸的有苦难言,耷拉着眉毛,用一种哀悼的语气跟我说:“哎,那又怎么办?我是BOSS的下属,他的孩子多……这是真话,可没一点儿编排的意思。我不知道咱们家里到底谁占了上风谁又是狐假虎威,况且你们做孩子的,永远都在我们头上。”
他把自己说得好低下、好悲情,不像是个能背着我父亲的规矩做出违法举动的。可是他傻,这件事倒是从不做假。他也从不掩饰,或许是大智若愚,或许就是本性如此,不过他这份顾虑,才总算让我看出来一点儿动过脑子的痕迹。
伊藤友二说得一点不错,这个家里的孩子都是预备役的BOSS,因而孩子们人手一个的准BOSS身份也在向他们宣告着这层主仆关系。它绝不可被逾越,你得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儿,再用分内的思考分外之事,这就是类似我们家族中的生存之道。除去我父亲,我们家的每个人:孩子、下属、园丁、厨师,每个人都得谨小慎微。这里没有情义可言。
我跟他说,我明白。可我不知道这小子叫什么,把他的个人资料给我。他便喊来秘书,叫她即刻去调取资料。女秘书一推眼镜,从容不迫地说:已经准备好了。我惊了一小下,转头一看,她已经把三张纸递到我面前,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有绝对的自信。
我一边接过资料一边问伊藤友二,我说你走到今天这一步,从来没听过她的建议?他又露出那副不值钱的惭愧,说那不是乱了关系吗。
那就赖守着。我说。我不再回答他了,低下头看资料页。他叫加藤雄一,和影山飞雄一样大。学历只有初中,托这层我父亲私生子的关系,不知道威胁了谁,总之进入了伊藤食品。母亲叫加藤由奈,父亲一栏没填写姓名。在他还没做出一番可被我父亲认可的大事业时,及川的姓氏对他而言就永远是一顶可望而不可即的金冠,他就只能夜夜遐想了:如果我叫了及川雄一,谁还敢瞧不起我?
后面两页是一些可有可无的获奖纪录,大多数是编的,但没人敢指出他的编造。我放下文件对伊藤说,我知道公司里那个向北川生物科技兜售毒品的人是谁,可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和他的脸。确有其人——不过这两天太忙,忘记问候我的帮手。
我站起身,打算就要走了,过两天再来。往后我会经常光临,露个脸就是我今天的目的,加藤雄一则是意外收获。我要看看伊藤友二是否在做什么小动作,也弄清楚他在公司里的人脉关系,现在好了,弄拙成巧。这么一来,加藤雄一出现了,女秘书也出现了,顺水推舟地树立自己的威信,其实也是好事一桩。
我原本是这么打算的:时不时在这里出现,好让大家知道我并不是时时刻刻都在公司,可我时时刻刻都有可能到来。每次来到这儿我会为他们带来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好处,请一杯咖啡吃一块蛋糕,才花几个钱?可就是这样,谁都要把我爱一爱。随后我会安排一些内线,让他故意出错,我严厉教育,过后又尽力安慰,到那时,我在这里的地位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伊藤友二不擅长管理,他只擅长把所有事情都半推半就地搞砸。这些计划我都不打算告诉他,就当是我帮助他渡过难关的报酬吧。
可是我想不到,他这个懦弱的,连最基本的黑道直觉都失去了作用。回家后我即刻向小岩询问这个潜藏在伊藤食品的卧底,小岩发给我一张照片,说你应该见过了。我一看,是加藤雄一。
我心想,连他都比伊藤友二要大胆要激进,真是相反了。他这么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连我父亲都能冒犯冒犯,怎么偏偏那日里被影山飞雄吓尿了裤子?
啊。我明白了。他扮猪吃老虎。他是玩这个本事的。
有可能他就是本性如此,可我认为前者更真。他是去胆敢一下的,虽然就那么一下,对他一个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私生子,也算足够。我在三天之后再次来到了伊藤食品,这次没让影山飞雄跟着上楼。办公区域在八楼,我叫他守在八楼和七楼的楼梯间里,看看今天有没有什么人会在这里出入。
按我的推断,加藤今天就要采取行动。他肯定不敢第二天就暗渡陈仓去,他要等等风头,三天就是一个很好的期限。没人明白三这个数字究竟有着什么魅力,可等待的事件里往往都以三为一个时间度量衡的数量,所以我来了,抱着撞不到的想法,把加藤雄一撞了个正着。
那时他抱着一摞文件袋,装得鼓囊囊,正在赶路。我去的时间是中午,大部分人都在午休,因而他的活动更少限制,也不容易被监视。可他没想到,我就是来了。他正在等电梯,我一出现,他愣了愣,给我让路。见到我他就不打算再上电梯,而是摆出一张瞧不起又不敢惹的脸蛋,说他正要给伊藤老总送重要文件。
我说是吗?可他的办公室就在八楼,你要去哪儿?他说伊藤刚刚给他打过电话,他正在一楼的咖啡厅喝咖啡,叫他送下去,他要在那儿处理。
我质问他,既然是重要文件,怎么会叫你拿出办公室以外的范围处理。你老实说,到底是做什么的。他有些焦急了,说我真的只是去送文件而已啊!你到底要干什么?他看看电梯口又看看我,他那焦急又无可奈何的眼神看起来不像假的,也就在这个时候,伊藤从电梯里走出来了,先看见了加藤雄一,问他:送文件为什么这么慢?加藤雄一立刻向他的救星诉苦,无声地看着我,伊藤就明白了。
他跟我说:他一直没送下来,我就来看看他到底在做什么。我瞪了他一眼,从加藤手里拿过资料,随后将伊藤友二招呼回了办公室。门一关上我就骂他:现在你敢使唤他了,你不是一直夹着尾巴做人吗?这么重要的文件你要拿出去处理?你在想什么?他笑了,说这都是手段啊!其实里面什么也没有,就是一叠白纸。
他说着将文件袋拿了过去,从里面掏出一沓A4纸,上面果真什么都没有。他告诉我:我虽然知道我们内部有鬼,可不清楚对方究竟是谁。至少让我自己做做局使使诈,也好给我自己一个安心啊。
我说你不要擅自行动,谁知道我们的计划会不会相互冲突?既然找到了我来帮忙那就完全信任我,行吗?他点点头,说明白明白,再不做了。他还说这个加藤应该是个没问题的。
谁知道呢。他两只脚一只也没迈出八楼一步,谁知道他真正耍些什么心思呢。我们沉默了一阵,各自思考着各自的问题,大约十分钟,我想到飞雄还在楼梯口守着,于是给他打电话,想问问他那里的情况。然而情况就这么出现了:打了三通,影山飞雄都没有接通的势头。于是第六感就在这时灵验,他从来都是响两下便接,他不会错过我嘱咐过的任何事情,特别是我的电话。他出事了,可我想不到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即刻拉着伊藤友二前往楼梯间,一推开那扇沉重的安全通道大门,影山飞雄就躺在门的脚边。他捂着右下腹的位置,一团鲜血从他的手指间迸发出来,他整张脸已经惨白,额头上密着汗,看见我来了,口齿不清地喊我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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