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le Fire / 微弱的火
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对伊藤友二来说并不致命,可于我而言,却能在某些时刻成为关键。
抽去这百分之二十,他依然能够把持着大股东的主动,同时能够换来我的帮助,这实在是一件何乐而不为——至少在我看来,这要求的本质理当如此。他必须给我想要的,才能从我这里拿到他想要的,而这之中没有任何还价的余地和可能。我相信伊藤友二本人比我更加清楚这一点,只要想想他自己的一路走来便能够明白我的担忧和顾虑。
倘若要为这个家族里的所有人定罪,伊藤友二也不能幸免。杀人越货取而代之是我们常常做的事情,尽管他不姓及川,但这份天生的罪过和使命依然该他承担一份。如此不发生任何流血事件和暴力冲突便能把这件事情谈成,我更能为他保证此事一定是一次功德圆满的好事,他还能够怎样去说不呢?他就这样同意了,他点了头,我让他为我写一份保证书。它相当有用,在必要的场合中它往往是决定某人生死的关键,他就显得颇为为难,说有必要吗?我说当然有必要的伊藤叔叔,否则我怎么保证能够获得你的帮助啊?我们这个家庭,不是向来最看重承诺和道义吗。只不过我让它变成纸质的,道义还是道义,我相信伊藤叔叔你的为人,也请你相信我吧!
我对他作出大义凛然的态度,满怀感激地盯着他写完这份保证书。飞雄站在我身后,为我压制一切暴动的可能。
你看,人就是这样,即使自己带着一份强买强卖的心情来,可面对这么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再恶劣的条件就也能继续生存。为了应付他,原本我有其他计划。但伊藤友二心意不诚,既然上门求我办事,紧急到这个程度上,仍然有心情带上四个最好的打手,似乎要让他们对我形成生命上的威胁。可一见到影山飞雄全都不动作了,让他们等在玄关便等吧,没有任何一人敢于反抗。就看看他们,每个都比飞雄高出一头,每个心里也都明白,这顶尖的及川家的杀手,这打小儿踩着人头历练的十七岁的影山飞雄,任凭他们如何壮实如何高大,也不过是手起刀落的事情。他们在他的手中,也会死得非常干脆。
所以针对伊藤友二,我有更多的计划、更坏的计划。
他写完了保证书拓了手印,把那一张薄薄的命状推给我,如今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对死的释然。我对飞雄招了招手,示意可以送客了,伊藤友二这时才眼尖,知道我成为了什么而他成为了什么,他主动站起来,说不用送了,转脸厉声招呼着四个马仔退出我家的大门。他快步走到门边,仿佛出了这个门一切就都尘埃落定,他的大好前程就保住了,可我怎能就叫它这样轻易发生?
他踢踏着离开了,房间里又只有我和影山飞雄。我坐在餐桌旁,对他说我饿了,他便走到灶台边,着眼看一看现在能够为我做点什么。他一边翻找一边问我,你打算帮他吗?我告诉他当然帮,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思考让他的背影逐渐朦胧,他很少思考什么,也很少为了什么而思考,总是我来发出命令而他来执行,我向来不需要个会思考的东西。但他开始思考了,这意味着影山飞雄开始慢慢脱离出我的掌控。
会思考的东西就一定会逃出某人的掌握,这是必然性,这也是动物的直觉。捡来的流浪猫比家猫逃跑的几率更大,因前者早已在流浪的过程中学会对这个世界做出最简单的思考,这个理论我很早就明白。我才对此感到颇为烦躁,将伊藤友二使用过的签字笔拿起来丢他的后背,我说你是不是想跑了?他直挺挺地接下我的袭击,侧过头来看我,那意思是为什么这么问?我告诉他你不要那么看着我,你想质问我点儿什么呢。你要记住你是我的东西……他就整个人转过来,露出那种不知道哪里惹毛了我的表情,便将整件事情都变成了是我单方面的施暴。我说你不准这么看着我!你到底在做什么?我有允许你去杀死公寓管理员吗,你怎么知道他不会为我们带来更多的麻烦?你呀你,你简直……你简直是个蠢货。
我这时的心理是这样的:即使我明白那个年迈而多事的公寓管理员没什么身世也没任何手段,他只是个孤家寡人,从没有报复我们的任何可能。搬来这座公寓之前我便将所有人都调查得清楚,这是基本功,因而我不会忽略任何一种潜在的威胁。只是此时此刻任何刺伤影山飞雄的语言才能稍微抚平我的内心,我要伤害他,我是得伤害他一下,看他无动于衷默默地接受,脸上没有任何不悦,反而是莫大的失落,才能让我感到一阵轻松。我对他刺伤,等同一次又一次地将影山飞雄置于死地,我这样虐待他,而他只能站在那儿接受这份凌辱。我希望我们永远如此,我想靠近的时候靠近,想疏远的时候疏远,他最好永远不要有自己的任何情绪,专注做好他的使命和身份,那对我们而言就是最好的情景。
我羞辱他,我用能想到的所有语言羞辱他。羞辱他或许也羞辱着我自己,我意识到掌握不了他了,于是伤害他,就这样,就这么简单。可是我的内心并没有感到多么轻松多么愉快,我感到了——疼痛,一阵前所未有的疼痛极速席卷了我的内心。那语言似乎不止刺痛了影山飞雄,它折返回来,也刺痛我了。我不断地说它便不断地刺,它狠狠刺入,狠狠刺入,直到我意识到它真真正正的来源才终于停下来,我再好好看向影山飞雄,他习惯性地低着脑袋,把所有的幽怨和隐晦都放在了头顶中央。
我走过去摸了他的脸。我说:好吧。对不起。我只跟你说这么一次。他惊讶地抬起头,看向我的眼神重新灵活了,然后他把嘴唇递过来亲了我。
我吓了一跳,脑袋向后仰,随即用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也不算掐住吧,比起从前那只能算在他的脖子上搭一搭,我还没问他就说了:我觉得现在应该这样做。亲亲你……之类的。我看到电视节目,他们就这样。
我愤怒地说:你就是用电视节目来揣测我的。他不再言语,把自己表现得很落寞。我说过,他是个能够把落寞也做得漂亮的人,可这份漂亮却让我觉得已然无福消受。他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它们是相似的,它们都来源于一块儿影山飞雄自己无法控制的地方。他无法控制这份使他落寞的心情。我不想去问他心情的原因。
我们这样僵持着,相对站着,脸对脸胸对胸,沉默对着沉默。良久,影山飞雄抬起头,终于肯把眼睛对着我,他告诉我:我觉得心情很奇怪。询问我的样子,像个八九岁的小孩儿。
哪里奇怪,其实分明是影山飞雄想得太多,对我僭越得太多。我调笑他,你还在为了那个“爱人”感动心头千思万绪吗?他磕磕绊绊地点了头,我说我没想到一个说辞就把你打败了,我不知道你是这么容易就倒下的。
我的手从他的脖颈移动到他的嘴唇,我用大拇指拨开他的上唇唇角,使影山飞雄露出来一半的上牙膛。我向深处看,发现他的那颗虎牙至今还未消退。它就代表着影山飞雄心智的不成熟,这童年时代的虎牙就是影山飞雄的一枚烙印。我这样看了一会儿,把他放过了,转身去沙发边打电话。
让我们来理一理思路:北川生物科技向及川家子公司购入毒品,但我父亲从来家风森严,所有人都明白触怒家规的下场,这所谓的子公司员工是否没有心怀二意还是个未知数。但可以肯定的是,北川一定希望以此来破坏我家的名誉,从而在及川氏走上灭亡的路上再添一把火,由此把东京第一黑道家族的位置空出来,好让他们这第二阶梯的普通人也有机会能够争一争。又是阴谋又是联合,还以为是个多么正义多么光明的事情,像蚂蚁抱团,更有一种飞蛾扑火的相似感。
我并不在乎及川这一家族是否能够延续他的产业,又能不能依然稳坐第一把交椅;可我明白及川氏没落后我们这些直系亲属的下场。我可以坦然面对死亡,但不能是因为这么个无聊又低下的由头走上这条道路,东京任何一支黑道家族要来取我的项上人头还远远不够格。
我给伊藤友二打电话,提醒他在今天之内就把股权转让的程序办完,接着我给小岩去了通问候通话。小岩——岩泉一,我学生时代最好的唯一的朋友,他是北川家下属的儿子,他不喜欢北川。十几年前北川同白鸟泽发生大型械斗,他父亲作为旁支首领代表,深知这场械斗其实是北川家长一手谋划的阴谋。他要洗刷他,因为他不够“黑”也不够听话,近些年有金盆洗手的势头。谁能允许一个重要干部说走就走呢,他没法儿留下脑袋里的秘密,就只能换作把脑袋留在这里。我遇到岩泉一时正在青叶城西念书——这是北川旗下的子弟学校,从不对外开放。我在这儿遇见他时他正在跟其他家的孩子打架,我叫飞雄给他解围,由此成了朋友。
我知道他不喜欢这里的一切,有反抗的念头,所以把他招安了,此刻正是用他的时候。不过我的计划于线人而言绝对安全,对我对伊藤友二倒未必了;所以小岩必须答应我。
我在电话里问他:我先前安排你进入我家子公司工作,现在是用你的时候了。
他在电话里怒气横冲地回答:当初你安排我也是个计划?
我说,我还没那么神通广大能把今天预料,能用上小岩你一切都是巧合。你一定要答应我呀,我需要你去打听打听公司里的小八卦。公司里有人向北川兜售毒品,我要知道这个人是谁。同时你要以我的名义去对上市的保健品做改良,替换掉违禁药品,钱从我这里出。你得时不时地说几句伊藤友二的坏话,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岩泉一在电话里头狠狠地说:你根本没给我拒绝的机会。我笑了笑,告诉他你最知道我为人啊。他骂了我几句,随后便交代了:公司内的确有人向北川兜售毒品,他知道此人是谁,甚至跟他关系不错。他说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他就是个北川派来的卧底,兜售毒品?多么没脑子的小喽啰才会明目张胆地做这种事情。我知道你本家现在运转困难,他是挑准了时间的,可他暴露得太早手段也玩得不好,他怎么知道其中没有几个别人的卧底呢?在这个节骨眼上没人敢轻举妄动,除了原本就心怀鬼胎的异类。
我大呼:太聪明了小岩!你真是我最好的朋友……岩泉一反驳我倘若真拿他当朋友就不会让他做这种事儿。然后他问我:你对你的那个小朋友来真的啊?
我知道他在问什么。我干脆打开免提,随后斜过身子去观察影山飞雄的反应。我装作不懂地让他再重复一遍,他就说:我问你对影山飞雄是不是真的。
我眯起眼睛扬起嘴角,把自己的最佳状态拿出来,让听见的每个人都感受到我这洋溢全身的快乐,我说:是啊。岩泉一便沉默了,而影山飞雄变得雀跃起来。他的雀跃是无法溢于言表的,他没说任何话,可把浑身上下的器官都调动,他那份兴致勃勃和隐隐的担忧迅速充满了这个家,这个家的每一个角落,把他那无处搁置的幸福啊顺着窗户顺着地漏向家家户户向全世界传播去了。但他依然什么都不说,他等待着我这个做主人的去开口,等待着主人的朋友去开口,渴望着我们为他的身份定一定性,丝毫不在乎自己从未做过自己的主人。
电话那头的岩泉一最终告诉我事情他会去办,留给我一句“物极必反”就挂掉了电话。我想影山飞雄是时候说话了,于是我把手机扔上沙发,转身问他,你有没有什么想问的?
他迫不及待地问:真的吗?
我告诉他:真的啊。
其实做不做我所谓的爱人又有什么必要呢,那只是个名头,他的身份跟从前没有什么不同。可我需要他安稳地为我服务,倘若他一定要做一做“及川彻的爱人”,我也会乐意施舍。可那永远不会令我感动。
コメン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