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Boston Globe / 波士顿晚报 (下)
我们站在父亲的办公室里。我父亲坐在巨大落地窗前的实木桌子之后,窗外是一棵高大的檀香树的冠顶。
一具尸体横在我们之间,老管家站在尸体的左侧。我让影山飞雄对司机做了一些处理,使他不至于腐烂得太过彻底,依稀还能辨认出脸部的轮廓。
能够出现在我父亲的办公室中,对他来说,也算一种魂归故里。我父亲低头签文件,并不为了这个已死之人而感到惊讶,钢笔尾快速地在空中旋转,他这份过度的冷静使我们之间坦然撕掉了最后一层假装。
这个臭烘烘的快要成为一滩烂泥的人此刻正在腐蚀他的地毯。我们都知道这位可怜人的出现就是一个挑衅、一个小辈发给长辈的下马威,简直僭越,不知天高地厚,这个家几时已经轮到我做主?竟然敢这样摆面子给这位大家之主看,换做平常他一定正在破口大骂:果然婊子养的没一个好货,全身上下比不上老子一根指头重,你想指使什么人,你想造什么反?这时候老管家就要上来拦一拦:老爷,注意身体。使他注意完身体过后再向我悄悄递眼色,松弛的眼皮下好不容易辨别出一个浑浊的眼神,在那条眼眶里来回滚动,显得颇具人情世故。不过我从不领这份人情世故,也不会“看在我母亲的面子上”,我会开始装傻,换做往常,我已经开始回话。
因此父亲的冷静实则就是一种坐实,证明我们之间的这位司机才是眼下最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不知道我父亲给了他什么样的威慑,让他心一横就敢来我和影山飞雄的身边做底细;又或许他根本就是一名刚刚被提拔进入家族做事的初心者,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知道,笨极了,连偷看都做的漏洞百出,还以为自己做了多么聪明的手段,其实只是我父亲的一枚死棋。
有时候你明知道这步棋下到那个方格中就要死去,但依然会选择在那里落子。它的出现没有任何意义,只因为弈士百无聊赖之举便命丧黄泉;它的死亡同时在告诫我,我父亲目前还看不上和我之间的这场对弈。他不屑与我对局,更无所谓在我这里折损多少张底牌。他有的是实力,有的是时间,他从来都有那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信心。
我父亲终于抬头了,余光瞟了一眼地板上的司机,眼神随后对上我。他看着我,就是在质问我。他质问我:什么意思?你老子我可什么都不清楚。
有一瞬间,我想冲上去将墨水瓶砸在他的脸上,我狠狠地在心里翻了白眼,再把这一瞬间快速翻过去,随后和善又谄媚地笑出来,告诉他:这是一个歹徒,试图袭击我和小飞雄呢。
噢?他简单发出一个字节,让我来做翻译吧,那意思是:还有什么人敢袭击你呢?
我想,不就是你么,你这头下半身失灵的老猪。到了这个岁数还是热衷演一演置身事外,害得我不得不陪你演下去。这可是额外的价钱!没人能吆喝我去做什么演员供人消遣。
但我还是说:简直吓死我了,幸好有小飞雄,否则谁来继承家产?父亲您就我这么一个直系的小辈,我的命至关重要,我很明白的。我父亲开怀大笑,他把笔放下,不写了,依然不做出任何发言。他将两只手握在一起,臃肿的身体挤在桌椅之间,要注意了:这是一个开始轻蔑我和影山飞雄的信号。
其实我何尝不知这段话的反作用力,它只会让我显得像个愣头青,语言天真无比,但何必一定要做那个聪明人呢?
一定要承认的是,我父亲颇有头脑,明白真正的聪慧和浅显的无知,你很难逃过他的观察,这是我父亲具备的能力。必须要承认——在阴谋这方面,我远远比不上他。
我理一理领带结,不打算多多逗留。我父亲的眼神已经来到影山飞雄身上。他打量着他,猎人看猎物地打量。影山飞雄站在我身边,猛地抖了一下,即便没有碰到我,我仍然通过空气感到了他突兀的抖动。
我知道,很早之前他就看中他了。很早之前,比我姐姐的出现还早,比后来的任何一个女人都早,甚至早过一些私生子和死胎,在那个雨夜里他或许已经遗忘了我的生母,只在看见我从大门里进入时短暂地把她想起,但他迟迟不肯忘记影山飞雄,这个没什么表情、喜欢皱眉、脾气差劲的小孩儿,尤其当他发现影山飞雄是个男孩儿时,他的雀跃之心已经跃然纸上。有一段时间他不断地提醒我影山飞雄的归属,他说他要将影山飞雄收为养子,因为我也是个未成年,不具备豢养另一个未成年的能力。他还要给影山飞雄改姓,让影山飞雄成为及川飞雄,这是天大的权利!意味着飞雄从此以后也有了一份争夺家业的资格,倘若那时没有我姐姐的保护,此时我们的处境就变成刚刚的那间会客大厅,是刀锋对刀锋,一颗子弹打出来要推着对方去挡的关系。
倘若是这样,我一定会在会客大厅里羞辱他。因为我们都明白,所谓养子其实也是我父亲的情人的一种,除非此人身怀绝技,使我父亲心甘情愿地听从,否则就只有花盆的命。谁都是要么只做情人要么只做孩子,倘若是情人加上养子,双份的名头,谁会给你脸色好看!
现在,他再一次看中了他。影山飞雄是个蠢笨的人,他很难掩饰什么情绪,做事冲动,不加约束一定会闯出大祸。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孤高自傲,一定要对他下命令:你不准这么做,你必须要听我的,他才能按着规划好的模样做下去。
我向他的方向靠了靠,一根手指碰到他的手背,摸上一根凸起的青筋。他忍得非常努力,咬牙切齿,我甚至听见隐隐的磨牙声。飞雄的确很笨,但这样直白的打量,再愚笨的人也能看出我父亲的不怀好意。他讨厌他那么看着他。他也讨厌他隔着衣服就把他看成一具裸体。再多一秒飞雄就要做出破格的事儿,因为我告诉过他,除了我,不允许有任何人像我对你一样地看着你。影山飞雄记住了,记得很牢,执行得很好,但分不清场合。他剑拔弩张。
眼见如此,我拉着他的手腕快速离开了我父亲的办公室。关门之前我回头看了一眼,我父亲正盯着我和影山飞雄贴着的手臂看。
他把我当做他、把影山飞雄当做及川飞雄了。
我紧紧抓住影山飞雄的手,才好努力不让自己吐在他的办公室门口。
呕吐在这几天里频繁地伴随着我。我感到心肝脾肺都随着秽物一同被代谢了一遍,门关了,我曲起身体喘气。影山飞雄问我要不要紧,我说我快被你吓出心脏病,他是什么人,你要不要命了?
影山飞雄说:我在听你的话。
我想说你不能只是听我的话,但这又与我的初心有所违背。我突然发现我竟然希望影山飞雄只懂得听命令,同时又希望他也能明白命令的含义,做到这里,连我也认为自己在强人所难。
两个人沉默着,一前一后地出了本家宅邸的大门。一路上看见私生子们三两成群地向院子的四处渗透而去。
我忽然说:你想不想牵手?
影山飞雄说:能吗?
我伸出手腕去抓住了他的手,掌心相合,握得很紧,十指相交地那种握,特意把我们之间空出一段距离,让这个牵手来得更瞩目、更振奋人心。
人们开始看向我和影山飞雄。我偏头发现影山飞雄正垂着脑袋,表情有些扭捏,耳根很红。影山飞雄在害羞。他极快速地瞄我一眼,眉毛在额头下怪异地耸动。
这就是我要做的公之于众了:所有人——所有的家里人和局外人,现在都必将我和影山飞雄的关系烂熟于心。包括我父亲。我已感受到他从顶楼办公室的落地窗内投来的视线。
这就是我的目的。我必须让影山飞雄明目张胆地被所有人划进我的范围内,使他不仅仅再是一个手下一个跟班那样简单,就把情妇这个字眼来作为影山飞雄的名分吧。一定要贴合他的性别,说成是情夫也未尝不可。总之,曝光这份关系,才是我此行的根本动机。人们往后明白影山飞雄从此成为不可逾越的一座小山,眼下,我才是这个家名正言顺的少主人,我拥有调动一些事儿的权利,我是正大光明的。
影山飞雄紧紧牵着我的手。知道他此时很难跟上我的脚步,于是步伐快起来,想看他在哪一步会摔跤。结果他走得很好,其中几个踉跄都被安全地渡过,回到车上时,他少见地要向车后座去。
我说:你躲什么?
飞雄说:我没躲。
我说:那就坐在副驾驶座。
飞雄的脸红而饱胀地纠结起来,嘴巴撇起来,眉毛拧起来,整个人却像陷进地底。他耸着鼻子看我们牵着的手,我明白了。他还处在小孩子情窦初开的过程中。
想到这个词,连自己也吓了一跳。我打趣他:你爱上我了,不会吧?影山飞雄说:我没有!
我说:你骗不了我。我指使他必须坐在副驾驶座。
他没法儿违抗我的命令,最终把自己塞进副驾驶座位。牵过的手搭在膝头,掌心向上,虚虚地握着。
踩动油门前我问他:有没有一瞬间,你也想用拳头杀了我。
他愣了愣,眼睛惊讶地瞪,猛烈地摇头:从没那么想过。
我说:你肯定那么想过。
飞雄说:我才没有。
我说:你骗不了我。你这种人,被压一头绝不是心甘情愿的。我看你做梦都想杀了我。
飞雄有些激动:我说我没有!
我说:难道你甘心啊?
飞雄说:甘心。
你再说一次。
甘心。
你骗不了我。
……
我知道你做得出来。酒宴上你折断别人的手指头,那可不是我的命令。
我看见你的眼睛了,你在告诉我,允许我那么做。
你在揣测我的想法?
……我没有。
我踩下油门,把我和他远远地送上马路。影山飞雄失落地看着他空出来的手掌。通过后视镜,看见了他一点点的脸,一点点的脸上被拧出一团迷茫的情绪。
他一定是情窦初开了,否则不会困扰成这样。他还有斯德哥尔摩症的嫌疑。救他只是开头一小段的事情,我要他偿还的恩情很大,得不偿失,如果影山飞雄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今后的境遇,未必会同意做我马仔、做我所谓的“兄弟”。他难道不觉得可笑,兄弟做着做着就做到床上去了,他难道没想过这其中有什么诡异的转折而原本不该发生?他难道不认为兄弟应该是两肋插刀,而不是我插了他他还能够在我的床上叫的天花乱坠,看看,我教出一个什么来了!
这个时候,一通电话打进我的手机。影山飞雄替我接通,听筒里响起一个粗犷的男声。
他一开口就叫出我的姓名,短暂地确认之后,原来是那日坐在我父亲酒宴上的其中一个。
他说他姓伊藤,我想了想,是那个伊藤食品。他说他有事相求。他说他明日到我府上叨扰,不知少爷我有没有这个时间赏脸。
我说:来吧,伊藤叔叔。我看了看影山飞雄,接着说:请你带一条羊羹和一盒温泉蛋,我的——爱人,喜欢吃这个。
对,我用的是这个词:爱人。影山飞雄诧异地回看。
挂了电话,影山飞雄却迟迟不敢问我“爱人”一词是怎么回事。我也没将它主动提起,车开出一段路,我才发现我的手指乱掉了。
它们本该有秩序地搭在方向盘上,现在却开始不断敲打。我的脚也乱了,鼻子也乱了,胡乱地动胡乱地呼吸,六神无主,我眼中的交通信号灯也乱的彻底。我的车堵在了某条马路上,身后响起哄堂的汽车喇叭声,而它们再大却也大不过我的心跳,我听见它在我耳边疯子一样地跳动,像一种警告、一种号角,一道深刻的预示,预示着有什么东西从此要驻扎在我内心的田圃,一颗种子已经酸涩而艰难地划进心血管,它落了地,开始奋力向心脏的深处钻去。等它找到那块儿最适合的地盘就会暂时把自己掩盖,一旦时机成熟,我整个人就会从心口开裂,蝉蜕成这世上第二个及川彻。到时一个崭新的我就此诞生,结果却是不可预知的。因为你必须明白,在我和他之间,任何一个人的忽然改变,反而会成就某种危险的完美无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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