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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er's picture佩怜

再见吾爱 03

03 The Boston Globe / 波士顿晚报



说谁的不好都可以,但不能凭空指责我姐姐一句。


没有拍门,没有连天的叫骂,其他的三言两语也没有,说完这些,我姐姐站在卫生间门外叫了一句我的名字,我就得灰溜溜地把门打开,把我和影山飞雄扔出来。


我们吃了饭,她临时做了了几个菜。约定的日子是周六,那通电话把我和影山飞雄提前拨到她家,她没来得及准备什么,同时也没有抱怨什么,匆匆煮出一锅咖喱,还是辣的。


影山飞雄喜欢吃这个。她说她已经记不得我喜欢吃的东西了,可是影山飞雄的事体,她总是记得格外清晰。


我没有在这一点上多么怪罪她,其实从未怪罪过,也不敢真去怪罪。


我的一生中有两位母亲,一位是我短命的生母,还有一位是我姐姐。六岁起她就把我抢夺在身边照顾,才使我能在众多的私生子之中保全性命,渡过一个还算不错的童年生活,能够安全长到今天,我二十岁,进入她初来乍到及川家的年龄;今时的她正值女人的大好年华,一个富满魅力的三十四岁。她通常怜惜影山飞雄多一些,多半是她见不得任何一个没妈的孩子。没有母亲的孩子是一颗过早地从树上掉下的苹果,为保影山飞雄不被这个混沌而狭隘的世界撞碎,她挺身而出,将他接在了自己的枝头。


我说:姐姐你忘了?我喜欢吃牛乳面包。就是连锁超市卖的便宜面包,越便宜的越好吃,尤其是那种蓝色边框透明袋子的包装……


姐姐说,我骗骗你,你怎么就相信。


你骗我的我也会信。我是个善良的人。我说。


“说瞎话。”


“说的都是实话。”


她不吱声了,把锅碗瓢盆搬离餐桌。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这是她在表达不满。我理应找个话题把气氛含糊过去,于是想到她突然叫我来看看她绝非仅仅是因为想我或影山飞雄这么简单,还用问吗,她另有隐情。


两个人之间没有多余的询问,没有暗号的交换,她重新坐下来时两手放在桌面上互相握紧,开门见山地对我说:你爸爸有计划。


我问她:“什么计划?”


姐姐说:“听他们说,是挑选及川氏继承人的计划。”


“哦,那和我无关。我没想过做什么继承人,当个阔少爷够了。”


“你以为任何一个私生子上位还准许你安然无恙地做一个阔少爷?”


“怎么不能?叫那个老不死的立一份遗嘱,‘务必尊敬唯一的嫡出少爷及川彻,你们这帮狗娘养的’。”


“别说笑啦,想想看,怎么办?”


“不知道。”


迎来一段干巴巴的沉默,只有影山飞雄还在卖力地吃。吃得不知世情事不关己,仿佛跟他没有一个字的关系,仿佛这仅仅是主人和主人之间商谈一场黑幕,而他只需做好分内之事——愈来愈像一条狗。一个傻瓜仆人。叫人忍不住不对他生气。


我姐姐撑着下巴好放松地笑,影山飞雄终于注意到了,含着满嘴的饭菜抬起头看看我再看看姐姐,那眼神就在问:什么事?


简直要被他这种“什么事”的态度气得七窍生烟。


我姐姐伸手摸影山飞雄平顺的发顶,影山飞雄的脑袋向我姐姐的手心蹭。她最后说:腥风血雨终究要来,你要做好准备。或许是对我说的,眼神却离不开影山飞雄。


她结束了对话,随后去为我们收拾一间客房。她长辈的面孔这时候表现得淋漓尽致,可能她还想点醒我一些什么,但在这之前,她先把自己点醒了。她知道及川彻并非不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只是我不想过早地与她分说。我也的确是这么想的,我是我明媒正娶地进入及川氏的母亲生下来的孩子,称得上一句光明正大,提及及川氏时,说到的那个官方上的孩子,永远只能是我。这就是身份的重要性,任凭那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再怎么播撒他的种子,这唯一一颗血脉纯正的大树也只能是我。只能是我,所以我有拒绝的权利。很小时我决计不去参与任何的纷争,任他们暗流涌动吧,与我何干呢?一定要参与进去,对我的人生的牺牲就太大了,太不值得了,将未来和生命投资给这么扑朔迷离的前途,代价太高。比起去做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不知什么人什么事杀死的黑老大,不如做一个小小的阔少爷来得值得。


我想的很美好,也把私生子们的肚量想得太宽宏。晚上我抱着影山飞雄在客房睡觉,客房的双人床紧靠有窗户的墙面,影山飞雄躺在外侧,我睡在他和墙壁的夹缝之间。月光旋转着钻进轻薄的窗帘,经过纤维的切割,四分五裂地碎在我的后背。


影山飞雄在我的怀里动了动。这样很不舒服,他闷闷地说,这么贴在一起,太热了。他希望我把他放开。


我的手伸进他的睡衣,抚摸他的胸膛,他暗暗惊呼一声,不再提出任何要求。


空调机在头顶上方吹送冷气,每多吹出一个气口,影山飞雄就要为他的关节多担心一次。捡到他的日子是一个冬天,下着雨的冬天,他穿着短袖短裤孤零零地站在角落等我出现。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让影山飞雄很年轻就害了风湿类疾病,太冷的空气会令他的关节产生疼痛,每当这时,影山飞雄会主动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乖巧。


现在他开始疼了。这种非人为给予的疼痛向来难以忍受,影山飞雄蜷缩在一起,用默不作声的态度央求我关掉空调。


我当然明白,但我绝不照办。我用手掌覆盖他的膝盖,装作无知地问:很疼?他推出一声喑哑的呜咽,额头汗水密布,不住地打颤,像条离水的小鱼。


辛苦忍了一阵,影山飞才雄艰难地挤出一句:今天是几月份?


我抬头看床头柜的电子闹钟,刚过十二点,六月的第一天。六月的东京正式进入梅雨季,他比电子仪器还要准,总是用浑身提前感知一个令他辗转反侧的月份。


梅雨季来了。无端联想到他是辛德瑞拉,十二点一过,准时在我怀抱里疼痛。


我没有告诉他,我从枕边拿起遥控器把空调温度又调低了一些。我不断地问他,很疼吗?一开始他不说话,后来逐渐地发出一串意味不明的鼻音,我的手搭在他的腹部,他越是低鸣我越要搂紧,得意极了,极其有成就感。手放在他小腹上的时候,仿佛那些哀吟是由我收进他的身体,通过他的大小肠、他的胃囊、他的肺、他的食道、最后来到他的喉咙,被舌苔一压,就从牙齿后飞出。就像我把他全身经过了一遍。就像这样,他便有我的痕迹,永远是我的东西。


很疼吗?不记得第几次这么问他。这一次他回答了,轻而虚弱的一个字:疼。我将语气放得相当温柔地告诉他,你可以转过来,把关节都贴在我身上。


我很少这么对他说,因为影山飞雄的任何疼痛都挺能令我快乐,我是乐意看他疼一疼的。相对的,我通常不会做出任何叫他感到舒适一些的措施——不是从来没有,只是很少。


影山飞雄或许是真把自己疼得傻掉了,想也不想就把全身扭转过来,我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一圈黑黝黝的、反着月光的发顶。关节痛让影山飞雄正处在一种病态的抖动中,他仍然蜷缩,膝盖顶得很高,我摸到他的两只膝盖,惊人的冰冷。我于是用手臂和整个上半身或贴或包裹他的膝盖,我说我允许你搂着我,然后用另一只手揉他的后颈。


他的额头渐渐抵上我的胸口,现在我不用去看也能感到影山飞雄汹涌而出的汗水。整个夜空穿过结实的房顶压在我们身上,推着影山飞雄也推着我,他不断向我的方向靠来我不断地被他向后退去,直到我的脊背一丝不漏地顶住墙壁,再没有更多退路。我被他和墙面夹在了床的缝隙中,有一丝不妙:我已经被这种恰到好处的挤压感催得困了。我没有力气再奉陪他这即将破土而出的关节疼,他颤抖着,我这样睡去。


周六早晨五点左右,我开走了停在我姐姐家的车子。日趋毁灭的司机被我们从那辆车移动到这辆车,带着他,我们向本家出发。


本家位于东京市区内的一处别墅区,一整片别墅区,都是我父亲的地盘。因此你便能轻易明白我父亲已经把势力和生意做到多大,在日本首都拥有这样一处大面积的房产,这就是我父亲的价值。


比起黑帮家族,人们更愿意认为我父亲只是牵扯一些灰色产业的企业家。近年来,及川氏已经很少去做聚众斗殴的手段,我父亲把它们分割了:那是帮派的事,不是家族的事。但他是个贼人,不够漂亮的活儿都交给受及川荫蔽的小帮派小家族去做。所以你总是看到某某族某某氏在东京街头持械伤人,他们通常是一个崭新的、一次性名字,一次登台就是全部的历史,而及川氏的大姓从这之中隐去,但事实上,即使名头死去了,他们也依然为及川效劳、拼命。表面的清廉是留给我父亲享受的,所以这便难坏普通人了:他常常做慈善、上报纸,甚至得过优秀市民奖,虽然是黑帮起家,可分明已经洗脱了啊!再说上一句我父亲的不好就是与整个善良的社会作对。这么一个从邪恶中来的人,现在变成了社会的善人。


车缓慢驶入别墅区时我看到了我们的老管家,头发胡子全部花白,身体愈发佝偻,站在门边迎接我的回归。他一定闻见了车里的味道,不过是我我有意让他闻一闻的,以此来测试他对我的忠心。


他是我母亲留下的人,其实该说是对我母亲这个已故之人的忠心。我有我母亲的一半血缘,他对我就有一半的忠心。他恭敬地从门边笑到车前,我把钥匙交给他,并告诉他把后备箱的死人托付给我父亲,一定要小心,并且要注意我父亲,一定要他看到他的脸,这才算是完美交代了差事。


他向我鞠躬。我领着影山飞雄重新迈入这个家。


我已经四年没有回家。


十六岁时我带着影山飞雄随同我姐姐住在远离一切事宜的郊区,十七岁有了自己的房子,二十岁再次回到这里,所有的感觉焕然一新,空气却仍然陈旧。大部分人的记忆都通过气味记载,气味又牵扯到某种形状或某件具体的物品,它可以有形也可以无形,甚至是一段想象,经由它们串联起来的记忆具有一定的人性。当你再度闻到这个气味时,它自己便有了意识,突兀地跳出来不断地在眼前回旋重复,直到你能够自己走出这段气味、这个回忆。


本家的气味是腐烂的味道。什么东西正在腐烂的臭味,人也好,苹果也好,最终变质、干瘪,从我的记忆伊始,本家已经浸泡在这种腐烂的味道里。在走廊上行走令我想到四岁的童年,我父亲亲手用架在墙上的生锈了的武士刀杀死了我养的流浪猫。那是一只很小的黑猫,只有尾巴尖是白的,六个月大,流浪使它营养不良,我的收养又令它放下戒备,当它瘦弱颠簸地在走廊上奔跑时,我父亲的一只脚铺出它的绝路。


它撞上去了,其实谁也没撞出个好歹,连皮鞋上也没留下它的痕迹,但它撞过之后,我看见父亲的裤腿上出现两根白色猫毛。那仅有的一点尾巴尖的白毛就这么不偏不倚的落在我父亲的西服裤脚,由此他有了天大的借口:这只猫以下犯上,不受管教。我们家不需要不受管教的东西。他看起来相当愤怒,大吼着这套理直气壮的家规;可我注意到了他的眼睛,很平静,前所未有的平静,没有任何波澜。他的愤怒从没有一次平和,因此他是冷静且理智地发了火,他伸出手,取下墙上的武士刀,一刀刀杀死了我的猫。


那刀锈得很了,所以他砍了好几次。所以这是一个慢慢血肉模糊的过程。它六个月大,已经变成我的牺牲品。


我之所以把岁数和日子记得这样清楚,是因为这是落到我手中的第一份死亡。它完整地发生在这条地毯这条走廊上,四岁时我虽然知道每天都会有人死在我父亲手里,但专属于我的那一份还是第一次发生。因此母亲的去世我反倒有一种“本该如此”的感叹:都会死去的。倘若不把自己摘出来,就一定会因为这个人而死。


我埋掉了我的猫,在远离别墅区的一座儿童乐园里。现在,这双埋掉猫的手抓住了影山飞雄的手。我心里还有一段隐隐不安。这份不安在我推开会客厅大门时立刻得到了印证,此时是早晨七点左右,但人们比我更早地聚集。所有姓着及川的不姓及川的,但凡身体里流有一滴我父亲的血液的人,男的女的,大的小的,全都来了。


只有我带着一个侍从一样的影山飞雄。


我迈出看不起任何人的步子,路过其中一个时,他在我耳边不轻不重地说:传闻你喜欢男人。


我没有理会他。我拉着影山飞雄向前走。我的身份,勒令我必须要站在所有人的前头。


这个人痴呆一样地跟上来了,不断地提醒我和影山飞雄之间的关系:一对可悲的男同性恋,倘若有可能给我定罪,我还会是一名可恶的性犯罪者。


他似乎认为这一点足以威胁到我,他甚至说他要向父亲揭发揭发我的所作所为,语气听起来开朗又快活。但比起他,更高兴的是我。我太快乐了,单凭这个就足够让我断定他连父亲的面儿也没见过,否则怎会凭空相信我父亲是一个正直正义的异性恋者呢?他一定没见过他,因他遗传他母亲多一些,一点儿也不像我父亲;靠着这张脸,一旦见过面,怎么说他也不肯放他走了。私生子么,从来都是这种待遇。


一个极其可笑、极其可悲的人。站在人群前头时,我才转过身来,用审判的目光问一问他:我还有什么传闻?


我背着手,脑袋高高仰起,声音很大;影山飞雄站在我身侧,目光凶狠。即使没有看到我也用后背感觉到了,他简直要连我也一起刺穿。所以再笨的人也该明白我的意思:有任何想说的话、想做的胁迫,现在可以通通说出来了。作为这及川氏族唯一的血脉纯正的少爷,我酌情听一听,同时不会计较,但报复便说不准了。


匆匆数了数,到场的大约有十几个人。我不能保证这就是全部,或许有一部分根本没得到站在这里的资格,我同时在心里咒骂我父亲的为人,妈的,他还真是老当益壮。老当益壮着就造出无数个我母亲和我姐姐一样的女人。他死后应该被五马分尸,他应该也被生锈了的武士刀杀死。


我派头做足了,开始想一想我父亲会如何出现,会不会维护我这微不足道的脸面。我站在会客厅的楼梯前,背后是连接二楼的两侧楼梯。

我熟悉家里的构造,他们则未必。看看他们,一脸懵懂无知、一脸青涩羡慕。他们半张着嘴巴看我,有一半是被我嚣张到的,还有一半是被影山飞雄震慑住的。他那张脸一皱,预示着即将有人要倒霉。借着影山飞雄的凶狠,我再次质问了这个挑衅者:你再说说,还有我的什么传闻?


他咽了咽唾沫,强逞着说:说你喜欢男……


影山飞雄的手从我身后探出来,一把匕首抵在了他的颈下。


他吓坏了,先是愣了愣,然后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仿佛那把刀已经穿越一切割断了他的喉咙,仿佛他已经是个死人,这声音就是他临走之前留给人间的回声。


他跌倒之后开始尿失禁。十几个私生子嫌恶地远离了他,场地逐渐形成一个没有闭口的半圆。


非常好。好得不得了。好得我想现在就回头掐着影山飞雄的脖子吻一吻他,肉麻恶心地说你怎么这么好?好得我兴奋,好得我快要发抖。


我得要他们认清一个局面:私生子终究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但我父亲似乎不这么想。他的声音恰时通过监控设备传来了,虽然没有提及我的名字,但无疑大大地下了我的面子。他在监控里这么说:及川家面临破产问题。开诚布公的。第二句是:造成这个局面的是我们的老对手,东京的第二大集团,谁能够解决及川家的破产、解决这个集团,便是我钦定的继承人。


说完之后,声音骤然灭了下去。只留下一阵滋滋的电流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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