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The Naked and the Dead / 裸者与死者
我姐姐给我打来电话,让我和飞雄周六时去见她。
我盯着厨房水池中的两节断指,布满细密的、丑陋的体毛。飞雄还没起床,昨天玩得过火了,我让飞雄的膝盖蹭破了皮,凌晨时他光着身子坐在床边给自己涂酒精。我盯着他擦酒精的后背,看见脊椎像蝎子一样攀附着他。好瘦,肩头鼓鼓囊囊地装在肩膀上,脖颈还留着我用绳子勒他的痕迹。
他至少比从前精壮一些了,他从前更瘦。影山飞雄抽条的时间应该在十五岁,我记不大清楚了,但那年他长得尤其快,很小的一只蒜头忽然长得像棵小树。肌肉却长得很慢,让他显得有些营养不良。我带他去见我姐姐,她心疼他,她勒令我必须保证影山飞雄每天都有肉吃有牛奶喝,我说肉倒是每天都有吃,牛奶就不一定了。他讨厌牛奶的味道。我姐姐说根本没这回事,我在撒谎,影山飞雄喝光她一整箱进口牛奶。新西兰还是哪里的,总之是一个什么什么兰,她问我要牛奶钱,一边向我讨钱一边把剩下三只牛奶盒子往影山飞雄手里塞。
他的成长大概和他突然开始大量摄入牛奶有关,影山飞雄有人引导,而我十五岁时根本不懂长个儿的秘诀。我姐姐把他当自己小孩,她初为人母的好被影山飞雄用一个身高全部占有,我有些生气,因此在长身高的日子里很少跟他说话。
终于有一天影山飞雄忍不住来问我为什么不再跟他吵嘴的原因,看起来好可怜,好像我不再各方面挖苦他是他影山飞雄的损失,好像我不再挖苦他就是夺走了他的生活,好像我的挖苦就是把他构成的一部分,我瞪着他,我说他是个极其可悲的人。
影山飞雄不知道自己哪里可悲。我被他逗笑了,他分明哪里都可悲!光是他的姓氏就已经极尽悲惨:它写在一张孤零零的边缘破损的纸条上,纸条被他攥在手里,黑色的墨被九岁的影山飞雄的手汗化开,我把他遇到的时候,他正站在我家门口。
他是个可怜的可悲的孤儿,一个大雨里的弃婴,一个谁都要不了的孩子。我把他捡回家了,像捡一只小猫小狗那样简单地下了决定,我捡他的时候十二岁,十二岁时所有下人还把我叫做少爷。少爷是一个家里最没身份的称呼,它比小姐还要矮上一些,少爷意味着你随时可以被开除、被放弃,随时可以为了这个满手血和泪的非法家庭去死;你随时都能被推出来,然后被枪杀被刀割,稀里糊涂地被献出去,永远活在一个“被”字里。
我们的敌人和对手远比想象中的要多而庞大。我时常认为这些把命丧失在及川一姓上的人们早能在地下组建一支讨伐军队,每每午夜梦回,他们的魂灵就躲在卧室墙角的某个角落,随时准备用双手带走我的命。我不要孤独地走,所以我把影山飞雄拉了进来。我让影山飞雄用九岁熟悉及川家的一切,十岁我请人教他一些基本知识,影山飞雄一长到十二岁,我便把他送去做了第一个任务。
十二岁时漂亮就在影山飞雄的脸蛋上有要登场的端倪,所以我竭尽全力地使用他这份尚且雌雄难辨的时光,指派他去谋杀一个癖好特殊的对手。此人年近五十,业内流传他这劣质的爱好却经久不衰。这同时是我向我父亲引荐飞雄的第一步。飞雄做的相当漂亮,干净、利落,仿佛天生合适做这一行。这天起我把所有的枪支都交给飞雄使用,我不再去碰。我不喜欢枪托在我手上震动的感觉。
所以影山飞雄是被我养大的,你明白吗,十二岁我就做了影山飞雄的监护人,十二岁起 飞雄就把我认作全天下。他当然没这么说过,可我就是知道。我父亲后来调查他,发现他既不是他的某个情妇所生也不是一个小小的间谍,他命运太惨,恰巧被人遗弃又恰巧被我收养。完成刺杀后我父亲彻底准许我留下他。这是我第一次带他回本家,阴森森的一座别墅。回到我的房间,飞雄很小心地悄悄和我说:好像一座吸血鬼的城堡。
当然是了,我快乐地说,我们就是一群可恶的吸血鬼。小飞雄你怕我吗?飞雄说为什么怕你?我说我会把你吃掉,像吸血鬼一样。飞雄说这个世界上没有吸血鬼,我对他龇牙咧嘴,我说人也是会吃人的。飞雄把眼睛睁得很大,圆滚滚地看我,圆滚滚地说:你不会吃掉我。
我说你不要把我想象得太好,飞雄说但哥哥你救了我。我说你不要叫我哥哥,太肉麻了,好像把一桶泔水倒进心口一样,影山飞雄说是你救了我。我揉着胸口说我救你的目的不单纯,你别混淆了,我就是为了找个打手。你年龄小、好塑造,最重要的是你没别处可去。你只有我了,所以你只能听我的话。
影山飞雄说可是你收留了我。
我的喉咙抖起来。听他讲收留两个字,讲得干干净净没有保留,害我好想吐。
我从没要真正收留他。我母亲是一枚极好的例子,她被我父亲收留,我父亲也收留其他女人,她们互相很少见面,一旦见面就预示着其中一人的死讯。我母亲的死讯被一个红发舞女预示,她给她下毒,杀她杀得顺理成章。我父亲赏识这个下手果断的红发舞女,我母亲葬礼的当天下午她坐上了正妻之位,我父亲依旧扩散着收留的爱好。
他把爱好遗传给我了,成年之后我才真正反应过来。我把断指盖上一层保鲜膜,走进卧室叫影山飞雄起床。
他上半身缩在被子里,两条腿露在外面,膝盖已经结了痂。他还是习惯用左腿承重,所以右膝盖只有淤青。我从他的衣柜找出一条卡其色短裤,好让他把淤青和伤口都露给大家看,让他们猜去吧,把影山飞雄想得越下流越好、把我想得越卑鄙越好,把我们想得最无耻那就最好。我俯下身,两手撑在他的两侧,影山飞雄适时地醒了,眯着眼对我呢喃。
该醒了吧?我笑眯眯地看他,飞雄把脑袋往被子里缩。我说该醒了,爸爸送了礼物。飞雄动了动,发出一个很闷的鼻音,听起来有点儿像“哼”也有点儿像鼾声,我把他被子掀开,我说立刻起来,穿衣服,姐姐请我们吃午饭。
他“噌”地一下坐起来,睡意惺忪顷刻间消失了,眼睛很亮地问我:姐姐吗?
我说对,是姐姐。
他开始找他的上衣,积极地问我他今天应该穿什么。他对我已经做到熟视无睹,一整个人对我赤裸也无所谓了,仿佛我看光他已是家常便饭,对他再也无法造成任何打击。精神上的、肉体上的,他似乎已经不再惧怕我的蹂躏。想想看,十四岁我就侵犯他,十四岁我就把他从里到外干了个遍,现在倒好了,倒让影山飞雄来了个习以为常,影山飞雄!我吼他,我说你到底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影山飞雄缩脖子,他慢慢地把脸抬起来看向我,他问我怎么了,在生气吗?
我想就这样掐死他。
我想着要掐死他又在衣柜里给他找衣服穿,给他找衣服穿让我找回一些影山飞雄离不开我的证据,他是一个连穿衣吃饭都要经过我同意的人,他没法儿走远。他是一条我养得顶好的小狗。这个想法使我心情舒缓许多,我把衣服甩给他,用绷带缠住他的脖子,好把我咬他的痕迹遮一遮。
掐死他的欲望重新涌上来。我的大拇指指甲抵着手指,缠他的力气大了些,我边缠边说姐姐要是问你脖子怎么了你知道怎么回答吗?
飞雄说,我知道,我自己抓的。
我说姐姐要是问你为什么抓呢?
飞雄说被蚊子咬了,很大的一只蚊子。
我说你在讽刺我。
飞雄说我可没有这么说。
我剪断医用绷带,在他后脑勺来了一下。我说快点穿衣服,姐姐还在等,他揉着后脑勺愤愤地瞪。瞪我啊我说,留着力气看爸爸送你的礼物吧。
飞雄穿好衣服走下床,来到厨房水池边看到了那两节断指。飞雄和我都明白它来自谁的手掌,这是父亲对我们的狡猾的道歉。他占了大便宜,不掉一根头发地把这件事化解过去,即在他人面前下了我的面子、诋毁了飞雄的身份,又在今早用别人的两根手指做出一个万人敬仰的公正形象,他竟然什么损失都没有,全是净收入。
飞雄隔着保鲜膜捏起断指,把它们扔进垃圾桶。我难得从后背抱他,我说爸爸真讨厌啊,好难对付的一个人。飞雄忽然对我说:十二岁第一次见父亲,从他脸上看到那个有特殊癖好的刺杀对象的表情。他们好像真的会吃人。
我不寒而栗。浑身震了震,说不出什么话。
飞雄开始抖肩膀,他说我的头很重,压得他颈椎也是痛的。我用两根手指点他的脖子,我说这儿才是颈椎,你这个笨蛋。
手机响了,我说都是因为你赖床所以姐姐要打电话来骂我了,我放开他去接扣在餐桌上的电话。结果不是姐姐,是公寓管理员。电话一通他向我抱怨为什么不拿走最近的报纸,我侧过头同样充满怨念地看向飞雄,拿报纸是他的工作,订报纸本来也是他的主张。
公寓管理员抱怨过后挂了电话,我听见一个很远很小声的“神经病”。在即将挂断的时候他把这个细微的“神经病”传给了我,像是无意而为。
我转头问飞雄你听见了吗?
飞雄说听见了,他骂你是个神经病。
我说,不是我,是我们。他骂我们是神经病。
影山飞雄不再说话,似乎在接收什么消息。我们之间总是把吵架和沉默相伴着来,我更喜欢沉默的影山飞雄。沉默让他看起来更好掌控,让他看起来更具攻击性,沉默也让我有底气,因我不必亲自出场,这沉默就是我手中握着一条牵引绳。绳子的那一端系着影山飞雄,他真正生气的时候不会恶狠狠地看着谁,反而把脸定得很平。平平整整的一张脸,眉毛也不皱一下,就这么把对方给诅咒了。当我打破沉默说出一个命令时他会向着那个方向不顾一切地撕咬,就像现在一样。
我们的沉默——实际上是影山飞雄的沉默。我站在一切的上方观望影山飞雄,我让这个没人说话的气氛飘了一阵,直到它开始有些要死的势头,我才对影山飞雄说:走吧。
影山飞雄擦干双手,不出声响地跟在我身后。
来到一楼时飞雄取走了填满信箱的报纸,我们去地下车库开车。一上车就是一股难言的味道,司机还躺在车子的后备箱;飞雄面不改色,我却难过的要命。一想到要在这种味道里浸泡半个小时我就头疼,更让我头疼的是后续处理,本家的人真有办法让我的车完好如初吗?可不见得,他们一定会盘问我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善待我的车。
我强忍着恶心开车带飞雄到了姐姐家,她家在靠近郊区的地方,我父亲留给她的房产。
我姐姐实际上不姓及川。我姐姐实际上不该算我姐姐。她是我父亲收留过的女人之一,她手段高明,在这么多被收留者中独善其身,做一棵常青树,不起眼地长在东京郊区。
她让我父亲把豢养她的事儿培养成一种习惯,我父亲能够轻易离开一个女人,习惯却无法轻易改变。就像他这窥探家属隐私的习惯多年来也未曾更改,他后来变本加厉,把习惯延伸到外人身上去,好几次擦枪走火都是因为我父亲打听了没必要打听的事儿,他的越界使及川家的风评一度下降许多。他有很多习惯,我姐姐就是抓住了这一点。
说起姐姐,必须要再讲一讲我母亲的故事。六岁时我母亲被迫撒手人寰,她是被人谋害,我知道,我送给我父亲的成人礼就是那位红发舞女的项上人头。在我还没能力呼风唤雨的时候我姐姐出现了,也是一个雨天,她跟在我父亲身后昂首阔步地走进我家(那时我还住在本家),她光着脚踩我家的瓷砖地,原因是高跟鞋她穿不习惯,她就要这么脚踏实地地走路。
我父亲像头随时捕猎的恶狼跟在她身后。我才发觉她竟然走在我父亲前面,很少有人能够走在我父亲前面。她年龄不大,进入这个家刚刚二十岁。她二十岁我六岁,她见到我时我的脚正在长冻疮。这穷病发生在我身上稀奇地可怕,但我父亲不允许谁来给我治疗我的冻疮,他说这是“我母亲给我的惩罚”;因此没对我姐姐说过这冻疮的来源,她也不过问,抱着一种“我全知道”的态度偷偷为我上药。
要世俗一点去认她的身份,她应该算我的继母之一。可没人会把一个二十岁的女人认作继母;我的继母太多了。各行各业都有,我的继母简直遍布整个东京。有一段时间我站在新宿街头张望,路过的每一个女人长得都像我的继母,因此我对谁都能喊一句妈妈,却不是谁都能真把我的母亲当一当。
半个多小时之后我们下车了,把汽车停好后,我冲进姐姐家的卫生间呕吐。我吐的两眼发愣整个胃袋里的酸水不住地向嘴边涌,低头闻一闻,我浑身是死人的味道。
飞雄跟着进来,拿着香水向我身上喷。香水的味道混着呕吐物的气味灌进鼻腔,没什么比这种情况更糟糕:三种最讨人厌的味道把及川彻填了个严实。这死人味儿终于被香水味盖住一个角,现在它变得更加恶心,它们缠在一起像幽灵一样环绕着我,我就是个移动垃圾场。
我大叫:“影山飞雄!”飞雄说我在帮你。我说你别他妈来添乱,我本来就难受得快要死掉,我要熏死了我真想杀了你。我坐在马桶上整个人要被气味打得虚脱,终于能把自己拾捡起来去漱口,影山飞雄挤进这间客用卫生间,轻巧地关了门。
我吐掉嘴里的水,转过身掐他的脖子把他抵在门上。我说你少管闲事,不要做我没命令过的事情。影山飞雄仰起头不满地看我,语气却是平的:姐姐让我拿的。
我说那你也要问我想不想。别和我顶嘴,我不喜欢。
飞雄说哦。
我知道自己正在面临一种失控。我却不打算把它视为弱点。对影山飞雄失控的成本很低,失控是随时随地都能发生的事情。我不需要考虑他的面子和他的想法,因为对他我总是随心所欲,我必须让他清楚这一点:他是任我摆布的东西。他是我的东西。我对待我的东西向来这样。
我姐姐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来。
“彻。”她很亲地叫我,“你爸爸要你周末回家。”
我抬高声音对她尽量欢快,我说我知道了,我本来也有这个打算。她的声音却不愉快,她说你多加小心,你爸爸看起来不太好。我说那就是他快死了,她说比那还要糟糕。他还活着,但即将就有人要替他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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